【廣東歷史】我所認識的陳競存(陳炯明)先生 莫紀彭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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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認識的陳競存先生

    莫紀彭口述

    一、辛亥以前與陳炯明之交遊

    余結識陳競存(炯明)先生在民國前四年(公元一九○八年)戊申春季,競存方就讀廣州法政學堂(按:是年七月競存以最優等畢業該學堂),朱執信則任學堂翻譯,蓋校中所聘日本教習多不諳華語也。執信屢屢提及有學生陳競存者品學兼優並且熱心國事,是以余心儀其人已久。競存寓廣州舊倉巷鴻來客棧。而廣州諮議局議員伍漢持(伍君與革命同志之往還,馮自由撰文述之。辛亥光復,伍爲香軍祕書。)亦開設醫院於此巷中,余每赴伍處,輒順道拜訪競存,漸相投契。競存身材修長,雙目炯炯有光,熱情好客,與人輒能一見如故,坦誠相談。余往把唔,常與之縱論時事,蓋競存已有強烈之革命思想也。余興盡辭出,競存必親送至門口,殷殷話別。

    當時革命思潮澎湃各地,廣東以濱海通洋,受國際影響尤深。競存之革命思想與其組正氣社等革命行動,實與當年一般青年志士初無二致也。唯競存復留意地方建設,倡辦海豐自治會,戒烟局,育嬰堂,縣倉等機構,畢業法政學堂後且籌辦《海豐自治報》,因此頗負鄉譽。宣統元年(一九○九)膺選諮議局議員,以後競存常憑藉其議員身份掩護革命同志。

    競存奔走革命參加中國同盟會南方支部,躬歷廣州新軍與黃花岡諸役,俱已詳載於《陳競存先生年譜》與各種革命史乘之中,不必贅述。唯其間競存因困於經費拮据不能積極推動革命運動,乃與余計議販賣自由女,此段風趣插曲,或未爲眾人所知。一日,適余過鴻來旅館,競存告余曰:「海豐土豪某,擁巨貲,已納數妾,唯仍渴慕『自由女』(即受過新式敦育,腳踏革履,手持洋傘之青年女子)之風姿,今願出資四千納寵,余等若能介紹成功,即可得此巨款,資助革命。」余允爲物色人選。

    適有劉女士鴻博(字守初,祖母係美國人,父閩人,母粵人。後適王和順,育四女二男,長女素真,爲余此生伴侶),方開設「閫德女校」於羊城之西關。劉女士亦革命志士,賦性豪邁,有鬚眉風,嘗入某校攻讀,不數月即因鼓動風潮而遭開除,守初竟從此自行設立學校,自任校長,招收女學生,此閫德女校之淵源也。民前三年廣州患大浸,有各種慈善賑濟之組織,伍漢持醫師正在組織救護隊,劉守初在隊中任護士,余因得結識。某次又在伍宅開會,余即乘機以競存之計謀告訴守初,並請彼就其女弟子中挑選介紹,詎料守初竟慨然「毛遂自薦」,爲謀籌得革命經費,守初竟願挺身下嫁海豐土豪。余喜出望外,急奔告競存,未幾,競存即與土豪約定時日,假廣州西濠口附近一酒樓雙方相親。競存爲介紹人,余假扮守初之長兄,挈劉赴會。守初帶白種血統,英俊艷麗,如朝日芙蓉,又有女校校長之身份,土豪感極滿意,竟情急發問:「不知劉女士願意否?」守初則坦然矢口應曰:「一切唯兄長之命是聽。」於是雙方議定婚事。數日後余赴競存處商議如何能安全取得款頃,並籌守初脫身之計。競存告余已收得四千聘金矣,原來土豪急不可耐,惟恐變卦,故已將聘金先行送來。於是余等不必再找麻煩,安全取得一筆爲數甚巨之革命經費,從容離開廣州。

    民國元年,競存出任廣東都督,余每往都督府教競存學習「世界語」(Esperanto)。一日,競存攜某縣長入室,爲余引介,乃赫然當年受騙之海豐土豪也,彼猶欲重提往事,余嘲之曰:「四千元換一任縣太爺,不亦樂乎?」至今回憶此事之始末,誠一鬧劇也。而當年同志爲革命犧牲,以余經歷有毀家報黨三故事。而今又平添賣身爲妾一幕巾幗英雄也。

    自辛亥黃花岡一役後,優秀同志犧牲殆盡,倖免一死者則星散四方,蓋其時南方支部因胡氏兄弟之無能與猜忌,而無形解散,昔年支部同志,人自爲謀,憑藉其號召能力各樹一幟。余與競存,亦暫告分手。余再入廣州,由於徐宗漢之介紹得女同志莊漢翹之資助(宗漢自李姓夫婿早亡,不容於家翁,平日得張竹君之介紹,往南洋任教師,歸至香港,余於同盟會分會遇之,因余入廣州,給我三介函,一與其姊慕蘭,一與宋銘璜,又一與漢翹)於西城高第街聯勝里租得一小屋爲機關。其時庚戌新軍之役受嫌疑同志被斥退者,有徐維揚。亦流落廣州。經常到聯勝里會議謀連絡新軍。陳競存則更積極,彼鑒於正式起義,既無成功希望,乃轉而謀取暗殺手段,對付滿清鷹犬。遂加入劉師復、丁湘田、林冠慈等所組暗殺團,任實行委員。每有危險任務,同志均爭欲擔當,故採拈鬮方式決定人選,如負責謀炸李準之任務,爲林冠慈同志抽中,結果冠慈事未成而殉難。後來同志爲收葬紅花岡,在黃花岡之近鄰。

    民國以還,對於陳競存之誣性嵳r,亦多矣,個人恩怨好惡,佔成份居多。而各種批評之悖於史實者,莫甚於否定競存獻身革命之光榮歷史。按競存自讀書於廣州法政學校,其時朱執信爲翻譯講師,師生之相得益彰,可謂曠世而一遇,由執信介紹參加中國同盟會南方支部,共同擔任宣傳組長,並躬與辛亥黃花岡之役擔任選鋒隊長,皆爲不爭之事實;新軍之役,競存亦嘗以諮議局議員身份掩護革命行動,烈士倪映典於出發前之一刻自清水濠機關攜手槍兩支插於腰問。余與方楚囚及胡漢民之妹寧媛三人親送映典出腳門。由清水濠轉大東門至競存寓處, (亦一革命機關)略爲停步。時有陳耀寰又一羅某兩青年同志在坐,倪乃邀同赴燕塘召集新軍,二人爲陸軍學堂學生,均海豐人,爲競存之同鄉與同志也;至於競存參加暗殺團以拈鬮決定人選,若輩視死如歸之犧牲精神,豈又能輕易抹煞乎?

    二、陳炯明與王和順

    辛亥八月十九日武昌起義,廣東黨人亟謀響應,余與何振、林君復積極活動駐香山前山軍隊之同時,陳競存與王和順方分途攻取惠州。王和順建軍名號曰惠軍,陳競存乃稱其所部曰循軍,因惠州古名循州也,競存用井字旗號,取古代井田之意,於此均可窺見其酸秀才性格與其社會主義思想之一斑。競存此種個性與思想,容後一一枚舉。王和順所部多爲當地綠林會黨,和順又非本地人,論實力與聲望,均不足與競存相抗,競存又約定惠州守軍管带洪兆鱗之內應,因此陸路提督秦秉直於九月十八日降,競存率鄧鏗等部入惠州。

    此時陳、王雖各擁實力,尚能安然相處,且王夫人劉守初女士又與競存有革命之淵源,已如前述,固毫無決裂之理由也。民國元年競存代理粵督,王部副司令陸梅(惠州人)突發砲擊都督府,競存調兵彈壓,王部败潰。(歷史遺恨,攻破王大本營爲先鋒乃梁耀宗號春伯,此人與我『莞龍同志』關係極深,又聯勝里之經常茶飯客人也。)此事發生之際,王和順本人在香港,事先未必與聞,陸梅等或爲索餉不遂而舉兵。事敗後,王和順挈劉守初東遊日本,王部士卒,則分散廣東各地。

    民國十年粵軍援桂。王和順爲廣西人,又於前數年鎮南關之役,稱革命都督者第一人,即在鎮南關召集舊部,自龍州出發,攻擊陸榮廷,王部進佔南寧,猶在粵軍之先。迨聞陳競存大軍將至,王即潛逃,蓋勢力懸殊,而唯恐競存報復宿仇也。競存抵南寧未久,即囑余尋訪王和順,亟欲與之會面。競存方主張「桂人治桂」,認爲王和順既隸籍廣西,又有鎮南關諸役之革命歷史,故擬邀王出面維持廣西秩序。孰料王已遠遁,余遍尋不獲,因此二人未能復和。

    民國十一年,孫、陳關係日趨緊張,陳已爲孫中山免去粵省軍民兩職,僅留陸軍、內政兩部長空名,競存頗感不懌,方退隱惠州百花洲。余家東莞東江之下游,因感於競存之友誼,常常到百花洲住三兩天,慰其遭時不遇。一日,余與黃強泛舟西湖,突見小艇追来,乃奉競存命令來催召者。余急緩舟相接,乃赫然劉守初在舟中焉。彼持王和順親筆函自廣州趕來,與競存商洽合作事。(猶記有一日,余客和順家,談到往年成敗參商之事,王老夫人守初在坐,戟指罵其夫曰:「我原本要你去南寧,苟使我在南寧,必能與競存和好也。」事隔半世紀,今日尚聞巾幗英雄大罵丈夫之聲!)其時馬君武已因競存之支持出任廣西省長,粵軍多已退出桂省,陸榮廷舊部星散四鄉,僅李宗仁、白崇禧一部因遠在桂林,未與粵軍相抗,倖得保全實力,而又以與馬君武桂林同鄉關係,得競存之許可,方受馬君武招編爲省長衛隊,李宗仁任團長,白崇禧大約擔任參謀之類職務。王和順憑其聲望和潛在力量,招編桂軍潰散官兵,輔佐馬君武,盼競存能發表一正式名義並濟助餉款。劉守初本來與競存爲知好,憑清末革命同志之關係來商洽合作條件,競存即托余招待守初,故演出湖上追舟一幕插曲,次日並以親筆覆函托余轉交守初攜歸。競存告余,願助王和順軍餉二十萬,並擬請馬君武以省長身份發表王爲廣西綏靖主任之類名義,(確切職銜已難記考)。由此等細節均可略窺競存不念舊惡之坦蕩襟懷。革命同志誰亦具有恩怨兩忘之豪舉。未幾,孫、陳交惡日深,互尋干戈爲仇敵,王和順方面之合作遂未能實現。

    三、余隨同陳炯明平定廣西之見聞

    民國十年夏,競存假平粵之聲威,率師西征,不數月而桂省底定。此役競存幕中僅余爲文人。戴季陶雖擔任省府祕書長之名義,而常在上海。胡漢民、汪精衛等欲薦入佐競存筆札,而深知競存左右親信均爲惠州、海豐一帶同鄉,外縣同志之中唯余能與之洽翕,因此頗欲余填補季陶空職隨行入桂。同時又爲馬育航之督促,無法推辭。

    余隨競存援桂歷十月之久,不居任何名義,競存素厭惡武人,故沿途余與爲伴,二人同行同宿,從此余對競存之性格有極親切之瞭解。此一時期中不僅函電筆札由余代勞,而且非軍事方面之決策應付,競存亦常與余磋商。競存自漳州回粵後主張縣長民選,其要義在此軍興之際把所有粵軍軍師旅等武夫之薦人充各地縣長者,一棒掃光。西征之時,粵省民政廳長古應芬把選政全卷密封寄至南寧,由競存圈定。每有疑問,以余言爲去取。廣州九十餘縣大老爺操其命運者,朱筆點頭,余亦忝列魁星之座,一小衛星也。吳鐵城當選香山第二名,由於舊香軍林景雲之介,二人親到南寧察驗風色。余已知內定爲陳永善.故迴避不與吳等見面。每逢作戰前夕,競存輒不能入眠,往往兩人長夜對坐,守候黎明捷報。競存平日抽香烟,此刻「將士軍前半生死」之際,乃決意不抽烟。惟余則吸雪茄如故。總司令部、掌機密文件與各種密碼電報,盡是一群海陸豐乳臭少年人,競存常戒這班小輩好學,以余爲師。

    援桂之役,勢如破竹,大軍進佔南寧,競存請余馳書非常大總統孫中山告捷,並堅囑引用「拾代如遺,偃齊猶草」八字,語出漢書功臣贊,蓋競存以韓信自況也。以粵爲代,以桂爲齊,而甘奉中山爲劉邦,爲領袖,確係由其心坎中流出也。
    平定廣西後,競存主張「桂人治桂」,孫中山先生循其請,推薦馬君武、鄧家彥、王乃昌(恆)三人爲廣西省長候補人選,由競存任擇其一。三人聞訊均來南寧活動,有競勝之意。余負責接待。馬君武以聲望較高,又有德國工學博士之大街頭,因得競存器重,向非常總統電薦君武出任省長。(由小魁星升格爲大魁星,小衛星無能爲役焉。)競存對於廣西省長人選之安排,極感躊躇滿志。嘗日:「余率大軍十萬,軍餉七十萬,(數目僅記「七」字,其下爲「十」或「百」,已難追憶)掃平廣西,所換取者僅桂人治桂而已。是乃孟子所云:『置君而後去之』。與滅國繼絕世之盛事,竟得及身行之,豈不快哉。」

    競存旋師返粵之日,廣西父老感恩懷德之餘,於江干送別,萬人空巷,排山倒海之勢爲空前,乃獻贈猺錦三幅,肉桂三份,以答謝其完成桂人治桂之高勳。廣西地瘠民貧,僅此二者爲地方之特產也,尤其猺錦洵稱名貴,據云係用天蠶絲織成,可歷久而不變色。競存之不喜接近武人,已如前述,故返粵時,其坐駕汽油輪,只得余及廣西議員一人同舟東下。歸抵廣州後,競存析禮物爲三份,余得最小之一份,競存自領一份,而以其中尤大尤好之一份贈送孫夫人宋慶齡。

    東歸水程經過肇慶,肇慶有山名鼎湖,山中有寺名慶雲寺,寺邊有小瀑布名飛水潭,余堅請競存上山一遊,他問余何以故? 余曰:有女同志二人投潭而死(詳於余者「清泉湛然」記)蓋一憑弔之。於是一行人、停舟登岸,在慶雲寺與飛水潭之間,有數句鐘之留戀,寺僧以遊客留題巨册,請凱旋主帥題句,他思索後題了「放刀成佛」四個字,正要停筆故立詢余偶句,未及應命,他馬上再題「把酒問天」,余爲之黯然! 數月以來,孫、陳之間,費了幾多彌縫匡救,而一班飛短流長,爭寵害能之同志,製造出「紫色蛙聲」(展堂用的字眼),正是不知此夕天上是何年,主帥在內之殷憂,有慶雲寺巨册墨痕爲證也。

    先是西征廣西期間,廣州後万組婦女慰勞會,會長宋慶齡,副會長馬育航夫人、陳璧君、何香凝、伍何寶芳(伍朝樞之妻傅秉常之大姨)、現在台灣老同志鄧家彥夫人謝蘭馨女士等均參加,亡妻李端其時擔任慰勞會秘書。彼等一度攜慰勞品蒞桂,李端與陳璧君等親來,余在梧州負責招待之。李端語余曰:「慰勞品中有鹿茸、人參等禮物,乃係孫夫人贈予陳總司令者。」繼語余曰:「孫夫人曾云:『此兩物彌足珍貴,乃一東三省同志帶贈非常大總統者,今轉以相贈,務爲致此意』」。

    四、陳炯明之極盛時代

    陳競存自福建回師以後,不旋踵而略定兩廣,是時也,其聲威之隆,如日中天。廣西人士之頌功報德,已如前述。迨競存返穗,於廣州天字碼頭登岸之日,伍廷芳父子與軍政要員雲集江干,歡迎主將凱旋,漪歟盛況至今猶歷歷在目。伍廷芳老先生一手牽余至李端面前,笑語曰:「余爲汝等介紹介紹,汝夫妻十月暌違,怕已不認識矣!」等語,可見伍老先生當時心情之歡愉。

    抵穗後余多時未至競存總司令部,即挈李端旅食友家,流連數日。某一日競存之侍衛方覓余甚急。原來吳佩孚(子玉)來修書祝賀,並派遜清狀元夏同龢爲專使來穗(夏同穌,號用卿,曾任廣州法政學堂監督)。而競存左右所草擬之覆函無一能當其意者,因急欲覓余爲之作書致謝。余展頌吳子玉之賀函,竟以狄青、陶侃之功業讚喻競存曰:

    「狄武襄三鼓傳觴,昆關奏凱;
    
    陶士行八州作督,桂涫旋師」。
    

    可謂推崇備至。余爲競存作覆,則引杜預桓溫之典故以報之,曰:

    「杜武庫儒冠作將,江漢推心;
    
    桓征西名輩冠世,內外專閫。」
    

    競存甚感滿意,而末句以「內外專閫」四字,半推崇,半諷刺,競存尤其擊節嘆賞。

    未幾皖系健將徐樹錚,代表段祺瑞,亦親蒞廣州向競存致賀。余於省長公署匆匆識荆,彷佛其人高長,怕有錯誤,在台認識徐道隣先生,其人並不高長。卻於道隣前不敢提及與其父尚有杯酒之緣,以老伯自居。

    民國十一年正月一、二、三等日,廣州省長衙門內公演京戲,廣東名旦角李雪芳親自登台演唱,「士林祭塔」(按:即「白蛇傳」)。奏凱末久,又值新年,省府一片喜氣洋溢,上下均歡欣作樂,猶憶是日陳競存與伍廷芳並坐前排觀戲,汪、胡亦曾在坐。余則素怕站在群眾前頭,故避坐後排,伍老先生以余爲素食同志,時垂青眼,乃謂侍衛曰:「莫先生亦來觀戲否?速邀來同坐。」因此余勉強上前,坐廷芳身側。旋聞廷芳笑語競存曰:「競存,粵軍多遠駐廣西,廣州城中究竟有多少兵卒留守?」競存應之曰:「一營」,競存反問伍先生曰:「你知吾派多少士兵守衛省長衙門? 僅一排士兵耳。」語畢兩人相顧大笑,此爲余所親見親聞者。從此等微末瑣事均可看出當時太平盛世之氣象。

    陳競存練兵漳州,臥薪嘗膽者凡三年,民國九年秋率師返粵,不期年而兩廣底定,軍威之盛,民望之隆,均達其畢生事業之巔峯,外則受直皖巨子之推崇,信使不絕於途;內則倡「模範起信」,謀勵精圖治。競存與其同志於此時均滿懷希望,但覺前途燦爛如錦,而未始料及巨變之將臨也。

    五、鄧鏗之被殺

    孫中山先生與陳競存之決裂,對於兩人之事業均有深遠影響,容後細述。而鄧鏗(仲元)橫遭槍殺,一片和祥之氣象,旬日之間化成兇戾,實爲孫、陳關係之轉捩點,故請先就鄧鏗遇刺一事分析之。

    世人每謂,鄧仲元因不見容於競存或競存之親信,而遭暗殺,其實此中真相與後來袒孫抑陳者所誣毀,相去頗遠。仲元之死,實因以粵軍參謀長之地位,親自出馬,越俎代庖,緝獲大批走私鴉片,因此必然爲走私烟商蒙受致命之傷,恨之入骨,而必欲致之死命也。事先數日,余至省長公署,侍衛告余署中押有鴉片煙土,價在數十萬元以上,爲參謀長(指鄧)親自緝獲者。並告余押藏一室,余乍見室中堆積如山。廣州時有走閥漏稅之私煙幫匪。政府有關卡憲警負責緝捕走私,實非總部參謀長之職責,但鄧鏗素性瑣細,卒亥以前於革命無淵源,徒以爲惠州人,獵獲高位,此日於獲得情報後親自出馬,緝獲煙土又不交與地方司法或警察機關,而逕行押送省長公署,烟商遂無活動轉圜之餘地。此批煙土價值至昂,煙商痛心之餘,乃必欲殺之以洩恨。

    民國十一年春,孫中山與陳競存因北伐意見相佐,鄧鏗周旋孫、陳之間,頗盡緩和疏解之責,而仍慮局面惡化,恐自己能力不勝,因邀其業師周善培(孝懷)來廣州相助。孝懷固不隗爲第一流策士人物也,(余在滬日,常過其家,卻無法與之爲友,只佩服其人深沉多機智,跬步戒嚴。)鄧鏗對之信服已極。然而黨內失和,不從事精誠之感化,無端引入蘇張之輩,以解鬩牆之爭,殆不可以已乎。是年三月二十一日,周乘火車抵廣州,鄧親赴大沙頭車站迎接,當場遭暴徒狙擊,彈貫胃部。鄧鏗受傷後被棄至省長公署,競存親握其手,熱淚盈眶,爲余所親見。如謂競存惺惺作態,則余畢生未見其有作偽事至如此逼真也。

    競存決定下野,搭車返惠州時,余往送行,看見鄧妻猶親往車站送行,其後登車坐在競存之傍移時。如果真有殺夫之仇,則競存已下野返鄉,鄧妻可不必再來送行,即送行亦不必登車作惜別也。

    鄧鏗爲競存之部將,地位懸殊,競存萬無疑忌之必要,仲元亦不會有覬覦之野心。並且兩人爲惠州一帶同鄉,辛亥惠州光復之役,仲元即參與,以後始終追隨競存。競存之部將多起自草莽,僅仲元一人嘗受正規軍官教育,因此甚獲競存之倚重,屢加擢升,終畀以粵軍參謀長兼第一師長之要職。而此時仲元週旋於孫、陳之間,有「甘草」之功用,度情論勢,競存實無殺鄧鏗之必要。

    孫、陳原已隔閡日深,宵小方極盡挑撥,鄧鏗案發,自爲彼輩乘機利用,指爲競存所謀殺,謠諑紛起,當事者雖有百口而莫辯。未幾,陳達生(競存族弟)遇刺,競存又疑爲孫中山左右所唆使,於是疑忌日深,終至不可排解之地步。故曰鄧仲元之死爲孫、陳離合乃至競存一生事業轉變之關鍵,亦不爲過份。

    鄧鏗治事之苛細不能容物,又可舉數例爲證。余隨競存援桂時,留有一侍從勤務兵(係余族侄)一名於省長公署,迨余返穗,則已遭鄧鏗開革。勤務兵於余東歸日向余訴苦,謂因偷懶貪睡爲鄧發覺。此事已成過去,且是毛細之事。旋鄧親來余處道歉,余以爲參謀長何必分神於此等瑣事,但既已開革,則又何必惺惺作態來謝罪耶!

    在省署開飯,同席只四人,競存、仲元與余,有時黄居素亦在坐。有一次正在開飯,仲元指馬育航之侄時暉在外招搖。余聽得不耐,危坐以告仲元曰,時暉係忠厚少年,而且育航力戒同族言事。不可輕信人言也。飯後黃居素怪余於此軍政機要重地,與權勢者爭論是非!余斥居素曰,余只見爲黃埔學監,不知其爲軍政權勢也。其實余於仲元死後生前,保留革命同志之私人情誼,可有詩爲證,仲元死後多年,其母拜壽,余曾以兩七絕賀祝:「曾記當年送禁書,放舸黃埔問何如,卅年往事春婆夢,卻喜金萱健似初。」又:「介壽華堂酒一樽,侯門勳譽滿旌常,須將史筆濡歡淚,烈士如今有母存。」又一次,余隨友人遊廣州市內「永勝庵」,庵中供奉「鄧參謀長之長生牌位」,詢問之餘,方知廣州查封全市之師姑庵,獨此庵因鄧鏗之關係得倖存,因此供奉牌位。鄧鏗之脫離本身崗位,喜管瑣屑閒事,常有類此者。終亦因此偏狹苛細之性格,而招殺身之禍。

    余識鄧鏗甚早,清末余等奔走革命,鄧則任職黃埔陸軍小學爲舍監,(校長黃士龍)余常到黃埔以黃埔艇(等於畫舫可供小飲食)爲革命宣傳機關,鄧之上官陸小學監林震與鄧爲同鄉,膽識兼備,余每到軍校,林殷勤掩護,故余得暢行無礙,學生與余接洽者有王鑾、周演明、鄧爾洪、鄧潤鏗等,惟獨鄧鏗對革命並不十分熱心,與余等黨人同志,常持若即若離之態度。每次余至陸小與鄧相值,彼此點點頭而已,故並未參加新軍與黄花岡諸役。辛亥惠州光復,則鄧已參加。事先鄧在香港來余處商借款項,臨發動光復惠州前一日,余給以大金錢四枚。又槍械一箱,係三月二十九日之役未經運省者,庋藏梁綺川同志(鄒魯妻之姊)所辦之實踐學校,臨時取出,即交與鄧鏗,其時余方全力活動新軍,不需槍械也。鄧鏗即以此剩餘武器,可能投效競存爲其部下。

    六、孫陳之決裂

    孫、陳關係因鄧鏗之死而急轉直下,已如前述。而兩人對於國事見解之不同則由來頗久。孫中山先生亟圖北伐,謀以武力而統一全國。競存則有鑒於實力有限,稍存謹慎,以「模範起信」四字爲號召,以期腳踏實地,建設兩廣,連絡西南爲首務,而未遑他圖。此種緩急主張之不同與彼等之性格亦有關係。兩人平日亦多坦懷笑語,可堪追憶,例如:孫中山先生嘗與競存閒談,自稱爲「狼、大、快!」以此三字喻其革命作風。蓋粵語常以「狼」字喻勇孟進取也。由此三字可見中山先生直言不諱:『素大炮行乎大炮!』正與此三字訣相同。而胡漢民則嘗以『勤、緊、韌』三字訣形容競存個性,亦可謂入木三分。又中山先生對競存說笑:我有兩種嗜好,而你只有一種。競存願聞其詳。中山答:「我好革命,又好女人! 你只好革命而已。」
    孫、陳之意見相左應遠溯至二次革命失敗,亡命海外時期。孫中山倡組中華革命黨,採獨裁制,規定黨員須宣誓効忠中山並按蓋指模。黃克強以下革命同志亦多不願降心相從。遂與中山分道揚鑣。當年二次革命失敗後,已有東京派與南洋派之差別。中山先生與汪、胡、朱、廖等再亡命日本東京爲一派。陳競存、柏烈武、李協和往南洋另組水利促成社,克強在美洲,似乎是鼎立而爲三。競存等在南洋活動籌款,準備再度討袁,朱執信由東京往南洋與競存見面,似爲借索款項,結果不歡而去。執信有留別南洋友人詩一首,句云:五胡去日臣行言,三窟成時客有能,便說屠羊王返國,從君跨馬我擔簦,暫囚涸鲋相濡沫,休學疑狐屢聽冰,此去升沉渾不問,何須楷朔諷平陵。」有人和句云:「遙吟翰墨徒爲言,用解憂思苦未能,何子幾時來問楮,虞卿底事慣擔簦.三山誰肯求釵合,半島人疑拒甲兵,深入苟無吾亦可,不愁王氣暗金陵。」兩詩不傳於世。和句爲競存句也。問楮語出搜神記,乃指求貸不遂者,求釵更顯失和已在前也。二次革命之前,袁世凱免去南方四都督,胡去陳留,其後陳響應討袁,與中山先生並無二致,釵合之求成爲實事。只是其中有一胡展堂作梗。說到孫、陳分裂,不如說胡、陳分裂。展堂生成一幅皋陶面孔如削瓜,其先人係遊幕廣州後入籍,出身刀筆吏世家,舞文弄墨而不能容物,當年同志無不非議之。南方支部自黃花岡一役後已無形解體,他與其弟毅生及朱執信等數人遠揚於安南河內,迨至余等發動前山新軍,陳王發動惠州與劉師復等發動保安等縣,展堂等這時乃回至香港,機會適來,以南方支部廢印與李準訂條件調印,十八日入廣州,運動廣州無賴文人如盧梳魂者開民眾大會,舉展堂爲都督,陳競存爲副都督,黃士龍爲參都督,(革命黨有都督,王和順爲第一人)余與何振、林君復在場,聽得不耐煩,立即吹號令香軍士兵退出會場,競存勉強相就。這時胡、陳相處如何,無可記錄。迨孫中山先生在英倫,得到武漢起義之喜訊,趕返中國,道經香港,攜展堂北行,廣東局面由競存主持,給以代都督之名義。此一代字留了無窮之禍根。胡有十字訣,「救國必用粵,用粵必去陳」,不知此訣從何年發明?(按民二十五年中央統一告成,陳伯莊以詩來索和,其一云:定一誰人更置疑,隨君聞捷喜而洏,鋤蘭不忍因誅艾,強幹何由盡弱枝。廣藺納交能用趙,相宰去國便離師,蕭檣未解憂之外,來日艱危要共持。)用趙用粵,文同義異,發人深省。代都督之代字,乃係暫時權宜之計,留下不少問題。及至中山先生辭臨時大總統識南歸,主要是護送展堂重登都督之位。(另著<扈從西遊記>稍詳之)中山先生舟抵香港,大批群眾擁登甲板歡迎,並紛索墨寶。余信筆寫下「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孫先生責令不宜作悲觀論調。登岸後,余即滯留香港。中山一行到達廣州,各界熱烈歡迎,中山執展堂之手回民眾表揚展堂革命勳勞,有其功在自己之上等語。中山之謙遜風度,固然隨時流露,而對展堂之維護提攜,則情見乎詞矣。翌日競存即將都督印留督署中,走避香港,讓展堂復職,其中經過多少調停,以廣東綏靖公署位置競存,盡握全粵軍權,展堂都督只管民政,設立軍民分治,其名實相違,不可掩飾,可能由此嫌忌日深。而前述十字訣可能即爲這一時期所撰成者。數年之後,競存以漳州一地生聚教訓,十年回粵,雖然財政廳畀廖仲皚,民政廳畀古應芬、省府祕書長畀戴季陶,凡可以安插胡系者,已充分安插,怎奈競存要兼總司令與省長兩職,使展堂不能再問津,種下陳、胡勢必至於分裂,而後快意之禍機。展堂有詩一首,題爲「書憤」,把個人心理全盤托出,流露其悲憤心情,殊堪玩味。

    更有一義,多爲歷史家所忽略者。競存以後用人,惟東江人(余亦東江人也,一笑)最相信,而展堂及其大舅陳融、朱執信、汪精衛、古應芬等俱係番禺人,其祖宗遊幕落籍廣東,雙方各有地方性質太重。朱執信優點多於缺點,惟有狹隘褊急之病。余曾發表其贈何仲達之聯語:「開眷有益,閉戶自精」爲上聯,而以「聞善當喜,疾惡如仇」爲下比。惡人雖可惡,亦不應疾之如仇也。他們雙方既各拘束於地域先天賦稟,又加以面如削瓜,疾惡如仇,尚能有優容謙讓,受人調解之餘地乎? 余所不憚其煩,分析孫、陳交惡卒至交爭,同黨相殘之禍,並非於雙方好爲左右袒,只是個人身歷其境,十年援桂,十一年凱旋,一片前程似錦的革命成功後,又再歷十年得此兩廣河山。鄧仲元遇刺後,日趨險惡,至室內操戈,自殘元氣,引給已驅除域外之沈鴻英,屢爲反側之滇桂軍,爲打倒陳炯明之工具,卒受其噬臍之禍,於是又有討沈討滇之討伐,與事不滿一年,又有討陳之役,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至於民不聊生,地方糜爛,廣東如鼎沸,如水漩,財政告竭,兵疲械窳,不得已借外力爲贖命湯,遂有容共之舉。如謂能發能收,尚可自圓其說,怎奈一縱不可復回,入人體細菌,其初在顯微鏡下可見,一走入血輪條管,浸大浸兇,斷送生命而後已焉。而孫、陳交惡由於胡、陳交惡,遠在辛亥革命之前也,痛哉!

    民國九年冬,陳競存、孫中山相繼返粵以後,兩人之處境頗爲困難,競存在漳州時,環顧革命歷史,僅僅佔有這一小小地盤,一面要培養粵軍實力,他日逐桂軍於廣東省外,另一面要支持上海寓公之同志,比如孫中山先生每月受漳州匯大洋一千元,以下等有五百元級,三百元級,胡展堂、汪精衛及現在國民黨總裁蔣公、廖仲愷、戴季陶、居覺生等俱在內。競存逐桂軍於廣東省外,中山得享其成,赤手空拳,抵穗,招徠少數國會議員選其爲非常大總統,使得南北和平統一之希望遂絕。乃中山先生既抵粵後,競存表面上不得不對中山之返粵表示歡迎,其內心自難悅服。迨粵軍援桂,競存方進駐南寧,前方戰事未靖,而中山已由後方取道桂林出師北伐,競存自感不懌。北伐需索餉款甚殷,其時廣東省銀行爲程天斗,屬於展堂一系,串通競存屬下之如古應芬等,另置一部機器,日夜施工,秘密印刷鈔票,印出廣東省行鈔票過百萬,流通於市面,競存在廣西省已得密告,東歸後發現,其人已逃.其中款項大部份爲供給中山北伐之餉需,而程天斗則逃之夭夭,作海外富翁,不久亦遭天誅,死於海外。

    孫、陳關係日形惡化,乃致毫無轉圜餘地,則中山之左右胡、許諸人不能辭其咎也。民國十一年三月下旬,鄧鏗遇刺後,四月中山突然回師返粵,並下令免除競存本兼各職,競存即離穗赴惠州,寓百花洲,局面頓形惡化。四月二十日,蔣公中正致函苦勸競存,有「播弄是非,幸災樂禍者,四放謠言,每況愈下,幾難轉圜」等語,此處即隱指胡、許諸人之挑撥煽構。(按蔣函載於《民國十五年前的蔣介石先生》與《陳競存先生年譜》等書中。)許崇智時任粵軍第二軍軍長,桀騖不訓,平日軍中電報,只稱陳總司令鑒,到了請彈請餉之來電,乃發現改稱陳總司令鈞鑒。有一次余爲譯密碼,譯到有鈞鑒字面,競存笑謂余曰:「此電乃請多發子彈也」,與余相顧而笑。其平日嫉忌競存,自在逆料之中,但是時時令競存戒懼自危者,乃胡氏之陰謀排擠,陳、胡交惡亦非一朝一夕之事,如前節所述,競存常於余前稱漢民爲「上官大夫」。自比於屈原,姓屈的應該受屈! 到今日余虽不了知其受屈,但已眾口鑠金,惟求伸於千百年之後,不惜據史實爲近代史所諸公披瀝相告。不論他姓陳而非姓屈,他在援桂最得意之日,自稱「拾代」、「偃齊」(拾代如遺,偃齊如草),自比於韓信,當年他與余都是酸腐文士,好爲舞文弄墨而已,那知終成讖語。而且天下未定,烹狗藏弓。又下能自爲漢高,創業垂統,徒然爲他人之先驅耳。余只有引用蘇東坡的話,「北俯濰水(東江),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弔其不終」!

    (競存下野之夕,有軍中同事陳姓寫一封長信數千字,勸競存從此放棄軍權,專從事政治運動,余署名該信,同時馬育航亦勸他往日本作寓公,惟競存不聽)。

    民國十一年四月,中山回師返粵,並下令免去競存本兼各職,二十一日晚競存離穗赴惠州,憩寓百花洲。以後中山雖復授以陸軍部長之空名,並派汪精衛等來惠勸說,競存均婉拒弗出。此時競存之心情極爲猶豫遲疑,雖對中山方面之處置深表不滿,但尚未決心與中山破裂。粵軍則歸葉舉統率,故六月十六日觀音山兵變後,競存表示事先並未與聞,全由葉舉主持,亦並非全然虛語。七月初級,競存復二次遣使登中山座艦(永豐艦)謀和平解決,均可見競存並非如後人所云欲置中山於死地者也。事變之前(約爲半個月),余嘗赴百花洲(係惠州西湖一島)訪慰競存。一日,余在其居室廳廂之外,橫置有一籐榻床,方臥靠床上閱讀章太炎之《國故論衡》,但耳邊聽到粵軍重要將領紛紛入內室,似有重要會議,旋聞室中人聲嘈雜,爭辯汹汹,余不避嫌疑,急步入室,則見眾將領方環請競存痛下決心,發動政變,余更不耐,情急以一手敲桌,矢口大呼曰:「如此做作,則天下之惡皆歸焉。」競存立即應聲起立,重述余言曰:「天下之惡皆歸焉。」由是觀之,設非煎逼過甚,孫、陳破裂未嘗不可避免也,惜哉!!迄今事已四十年,此景,此情,此敲桌之聲,猶歷歷如在目前。

    中山左右多數同志,如汪兆銘、吳稚暉(敬恆)、居覺生(正)、林子超(森)與陳少白輩均圖設法和緩,以免破裂。至於遽免競存各職,亦爲彼等多數同志反對,余之隨競存援桂,亦未嘗不欲稍盡「甘草」之功用,以謀內部之協調也。而同志之中,奔走排解最力者,莫過於吳稚暉老先生。稚老既與中山淵源頗深,又極得競存之尊敬。稚老嘗云:「平生知己僅兩人耳,男的是陳炯明,女的是陳璧君。」蓋競存對之信服已極。稚老嘗主辦一所留學預備學校,汪兆銘、居正、蔣中正、鄒海濱(魯)與余等黨人之子女,均送往攻讀。此校先設北平,後遷上海,競存或有資助,余不甚了了,惟民國十年稚老發動勤工儉學,擬辦里昂大學於法國,往商之競存,競存慨允撥款十萬,此款先由黃強以粵海關監督,送交稚老四萬。稚老與之既有此淵源,故愛惜之甚力。某次,嘗向中山面前代競存悔過下跪,求彼答允和解。(詳於劣作<吳稚暉口中國父之偉大>)中山則以競存呈繳悔過書爲條件,競存認爲咎不在己,無過可悔,因此未能復和。稚老嘗致競存長函勸說,競存之覆函載於年譜中,頗可概見當時爭執之端倪。稚老原函則更有價值,函長二萬餘言,其中余所記憶有兩要語:「出艱難,超複雜,公(指競存)不如孫先生,撥亂世,開太平,孫先生下如公」,此函今歸香港競存某舊部所收藏,余正追尋中,他日如得公諸於世,對於當時情形之了解必有裨助。同時蔡元培等人亦與稚老見解相近,同情競存。競存復稚老函及其主張,由馬育航帶至上海,蔡元培必要先睹爲快。並告育航曰:「陳先生之言,我撥冗要快覩也。」孫、陳決裂之後,全國輿論亦多同情競存。

    平心而論,競存倡導模範起信,安定兩廣,北方直、皖巨子均來締交,國事前途出諸和平解決,並非無望。實無堅持北伐統一之必要。證諸民國十三年冬,中山應邀北上,亦謀採取和平解決之途徑,則昔日之反對競存更無必要。(中山去世,章太炎輓聯稱「孫郎使天下三分,當魏德萌芽,江表豈曾忘襲許;南國本吾家舊物,怨靈修浩蕩,武關無故入盟秦。」章有瘋子之稱,有時其言中有物也。)孫、陳決裂對於競存畢生之事業,固有極大影響,而對於中山先生以後之思想行徑、影響尤深。中山痛心同志叛變之餘,乃激賞俄共「以黨制軍」之辦法,終於走上「聯俄容共」之路。是以孫、陳決裂關係於當代歷史者匪淺也。

    七、陳炯明與社會主義者之交往

    競存本爲讀書人,對於智識份子素愛親近,生平推重之人物爲朱執信、汪兆銘、吳稚暉、陳獨秀諸人,而其駐軍漳州與主政廣東時期中,與安那其主義者(Anarchist)尤其交誼彌篤。競存於惠州革命時採用井字旗,已表示其對於古代井田制度之重視。以余所知執信爲人執拗,晚年好納交大天二等以爲屠狗義士,其實皆受騙,他死於虎門(何振在其旁倖免)死在大天二之手。他一生寵兒爲李登同與陸領諸頭目,辛亥革命諸役,無不臨陣退縮者,李更年幼,係香港富紳,田宅之盛,王侯不如,此乃執信之選用也。競存與中國安那其主義健將劉思復(師復),於辛亥年即締交,共組暗殺團體。迨廣州光復,師復與余等安那其主義者在廣州積極活躍,競存代理粵督,雙方之交往已載於拙作<回憶師復>一文中(見附錄一)。競存驻軍漳州期間,余等同志遂紛紛前往襄佐政治、宣傳、教育等工作。梁冰弦任教育局長,派送留學生不少。陳秋霖主編閩星報,競存親撰發刊詞,倡導社會主義,該刊後且祝賀俄國革命。梁、陳等文人既如此活躍,粵軍將領頗不自安,竟有謂:「總司令祇要這批文人,不要我們了。」由是可見當時競存敬禮文人之程度。迨競存返粵後,安那其主義者掌握廣州機器工會,乃廣州最具潛力之工會,其會長李德軒,總幹事朱敬立,於《民聲》行世日,已爲安那其主義者,以後梁冰弦且主持工會小學,劉石心(師復之弟)擔任廣州工會書記長。其後國民黨清共,得機器工會出大力相助,其功不可沒。

    粵軍返粵後,競存且邀陳獨秀南來主持教育。競存對之言聽計從,處於師友之間。當時有廣東教育委員會,競存邀獨秀出任委員長,(汪请衛曾居此職)後並令其兼辦宣傳講習所。陳獨秀之弟子此時紛紛來粵,從事社會主義之宣傳敦育工作。澎湃曾由競存資助留學,民十返國後,擔任海豐教育局長。

    競存既重視社會主義,俄國方面自頗注意。民國九年俄人路博将軍赴漳州訪競存謀商合作,後來未能具體實現。先是有兩俄籍非軍人來廣州,籌設「華俄通信社」,持上海一友人介函,到廣州訪余,余殷意接待,曾請吃南園名酒家一頓。余因不善西語,乃介紹黃尊生協助彼等擔任翻譯。尊生亦不諳俄語,但能操英法語,與彼等交談。(黃尊生曾代表中國世界語同志,出席國際世界語大會,係法國里昂大學言語學博士,其年六十,其富壻以萬金港幣爲壽,尊生即以此壽金去牛津大學住了一年,余著回憶師復附有七古,是他佳作。陳伯莊生前,稱尊生詩爲嶺南第一。)

    八、致公黨之情形

    國民黨政組後未久,總理孫中山先生北上,旋即病逝北京,競存遂決心另組新黨。競存於清末民初奔走革命時,與致公堂已有連絡。新黨即以致公堂之海外組織爲基礎,設總部於香港,名爲「中國致公黨」,標榜中國社會主義。置大廈於香港堅道,爲辦公處所,尚具規模,每日均開會商討會務。余曾往參觀。馬育航、陳演生、陳彥如、羅汝榮、陳達才、黃海山、莫如德等均爲該黨要角。彼等屢欲邀余参加,余不願見國民黨之分裂,雖不滿中山之處置競存,亦不能贊同競存之獨樹異幟,故避居杭州者凡三年,內心矛盾痛苦異常。同在香港日,每每爲他本人與馬育航敦促,無法脫身(余民二年亡命日本,一日余與田桐同坐街車,田子琴硬要拉余到中山家,入中華革命黨,余窘迫之下,幾乎要跳車)致公黨人則函信催促不絕,余始終未允加入。

    該黨因有海外致公堂爲基礎,故發展迅速,據稱短期內吸收黨員達四、五萬之眾,或非虛語。該黨擁有非洲尊尼士堡與南美各地華僑報紙七家,並時有捐款匯至香港。

    至公黨頗賴競存之人望以號召,民國二十二年競存逝世後,該黨遂一蹶不振。競存暮年猶圖東山再起,與各方均有接洽,並屢赴北方與各實力派會面。九一八事變後, 日本方面亦謀借種競存之聲望與致公黨之勢力(詳見下節)。競存死後,黃大偉且一度赴閩圖重集競存舊部以起事,黃雖終告失敗,而競存身後影響力猶未消失,則可概見。

    九、日本人試圖運動陳炯明

    九一八事變後,日本當局有鑒於中國人民反日情緒之汹湧,乃與中國各地領袖,多方試探合作,謀和緩局面,陳競存雖困居香港,而亦爲日人試探之對象。日方由影佐爲代表,曾與競存商談多次。競存以歸還東三省爲合作之先決條件,影佐向東京請示後告競存曰:「君但肯出面主持,一切均可商談,歸還東三省亦不成問題。」競存乃正色答覆影佐曰:「國交問題非同兒戲,不能以爾我私人之間談話爲根據,貴國負責當局如肯出據親筆簽名之書面文件,方足爲正式憑證。」影佐再向東京請命,日方僅允提供口頭保證,而拒絕簽寫書面文件。競存亦不肯讓步,遂無法作進一步之商談。數日後影佐攜一紙支票來謁,謂競存曰:「此次交涉雖未能談妥,但於雙方友誼並無影響。亲知競公廉潔自持,生活並不豐裕,今願就本人可以自由支配之八萬港幣項下,以區區此數奉贈,聊表個人之敬意而已。」競存當表婉拒,但影佐執意奉送,不肯收還。競存於影佐辭出後,即用墨筆塗「×」號於支票之上,令馬育航送還影佐寓處,以示決心。該一支票所開確切數目,余未詳悉,當在八萬港幣之下,但總數必不小。

    十、陳炯明之個性與身世

    以前各節談話屢屢提及《陳競存先生年譜》,乃近年在香港出版者,雖未註明編者姓名,由其內容觀之,當爲競存舊部在香港所刊印者,或與陳其尤有關。(按:其尤爲競存舊部。早年讀書日本時,曾與余同居一室,因知其人格之邪鄙。[其尤與李端甚爲熟稔]粵軍駐漳日,蔣公每至漳,競存輒令其尤負責招待。民國二十年後代表蔣氏駐香港活動,一日,余偶過訪,頗訝其生活之豪華,旋見蔣之親信等,每至港輒寓居其尤處。渠今已投共,聞曾爲廣州市某局副局長。)該年譜所載大致均與事實相符,惟殊嫌簡略不足以表達競存之性格與志向。余所談各節,均避去與年譜及坊間一般書籍已記載者,以免重覆,而以世人所不知或誤解之事實,就個人之親見親聞,稍作抒述。

    競存之家世,年譜亦已詳載,唯余保存一幀競存幼子定炎之照片,而遍查年譜,競存有三子,名定夏、定宏、定炳,並無定炎其人。或爲定炳之誤,或爲其別名。此子聰敏用功,每試輒列第一,其後下落如何,則不得而知矣。

    競存軀幹魁偉,因其康健倍於常人,不注意或竟不知衣與食二事爲何物! 每食不辨精粗,與食仍雄談或辦公事,家人慮其過勞,私送一碗燕窩羹,他一口吸盡,料亦不知其爲燕窩補品也,衣架上春夏秋三季衣服掛滿,他隨手拈來,即穿上而不辨其何季令也。嘗自言可活至九十,以其得天獨厚,人皆信之。他自命不知錢是何物,並不知女色爲何事,嘗囑余代覓高手刻圖章兩枚,分鐫『不二色』並『不蓄私財』兩句,競存娶髮妻黄氏,年四十已育四女,而尚無子嗣,太夫人楊氏屢促納妾,粵俗不禁「平妻」,競存始終不以爲然。李端於民國四、五年間在競存家,敦其次女璧瑤(此女爲料理家務,年逾三十,尚未出嫁)中國文字。一日師生密議,爲其父物色側室,璧瑤語端曰:「嘗在尊府見表姊(即陳亞識),貌雖不佳,人甚良淑,不知可爲余父平妻否?」端笑應以表姊姓陳。璧瑤乃不再提及此事,以同姓不婚也。及後競存有三子,前已述及。

    競存平生不置產,無私蓄,晚年困居香港,生活潦倒。他是染大腸熱病,癒而復發,以至不救。於病前數月更貧,而不能自了,無以供早餐,每在街邊以幾個銅錢買過路挑擔糖串馬蹄爲果腹之用,病菌由此染來。這一段淒涼末路,誰不爲他一掬同隋之淚,千真萬確是馬育航親告我者。似只兩年前爲其母楊太夫人七十大壽,民選我邑東莞縣長鄧寄芳賀壽聯之上比:「有子稱南越王,無漢無秦,手裂河山開百粵。」下比:「下官爲東莞令,誠惶誠恐,長依日月(明)祝千秋。」競存見之置之於地,著該縣長記大過一次。陳母拜壽余不在場,乃係省府參議西江人鄧文輝所親見,他日告以說笑者。南越王競存固不屑爲,以街邊糖瓜串充飢致染疾而死,廉吏可爲而不可爲,如是其醋耶! 他好抽紙烟,貧下能自購,來客有攜香烟者,輒伸手探索數根置面前。以後爲人偵知其意,每故意多帶幾包留置桌上。及競存逝世,身後蕭條,竟至無法成殮,粵俗亦有爲堂上老人預儲美棺,備日後使用者,其母楊太夫人如俗例,有一美棺未用,競存族人悲其死無棺槨,原爲楊太夫人所備用者,今爲競存借用,子貧死而無棺,使用到母者,亦人世間一至哀慘事也。余爲電告吳稚暉,請向蔣公懇商,以安置競存之遺孤,據聞蔣氏初允撥款五萬元,後爲戴季陶所阻而未發。競存病篤,長次兩子就讀上海、聞訊趁船趕返,搭三等艙,長子定夏感染時疫,竟與競存同時病卒,父子棺柩同時落葬,冢運如此,試一問蒼弯,其果有善報乎?

    競存喪葬既畢,余在報上看見吳稚老一輓聯:「一身外竟無長物,青史留存,足見英雄有價。十年前所索悔過書,黃泉遞送,定邀師弟如初。」蓋棺論定,此聯不問恩仇,皆樂頌之,而稚老認競存爲一生知己。其所報此知己者,韶關一下跪,身後一聯文,吁足尚矣!!

    競存之親信多爲同鄉,乃至親友(如鍾秀南、鍾芾農爲其表弟,陳達生、陳伯義爲其族弟,陳炯光爲其堂弟,與梁鏡球、羅覺菴等),因此頗受詬病,或以其量狹不能容物。然而競存一生不知錢爲何物,而甚吝於用錢。此一性格或與其幼年之貧寒有關。援桂凱旋,又值新年,余向其衛士言,何不要求總司令給我一點錢過新年,衛士隨後來到余家,手中拿交港幣二百。他給過丁湘田百數十元,已詳於拙稿:<回憶師復>。一日,在省公署,他意似躊躇告余曰:黨中如張溥泉,省府應該送他乾薪三、五百元一月,但是如廣東新興(或爲始興)一縣,以手工業著名,而全縣抽這些工業稅只有五百元而已,豈不是在這一縣工人頭上抽得者,供一人之用乎? 競存禁烟禁賭,及厲行民選縣長(見前述)之種種俗風,已失去軍人之歡心,又吝惜稅收,爲老百姓惜錢,又失歡於黨中同志,政治上焉得不失敗? 競存之個性對其事業自有限制也。然廣東老百姓,則無不稱頌「陳老烟」者(烟與炯同形)。蓋競存之潔己奉公,在操守方面,實有足稱者。

    前述就競存之不肯輕信外人,亦非偶然。緣廣東光復以後,競存總攬兵權,以鍾鼎基爲第二師師長,蘇慎初爲第三師師長,因鍾、蘇兩人均士官生,鍾且爲惠州人,競存倚重之至。當時對革命有功之香軍,余先已交何振統帶,競存不肯收容,請求編爲一旅亦不獲允,由此益見競存對鍾、蘇二人之器重。迨二次革命軍興,鍾、蘇皆爲袁世凱所收買,競存因此倉皇離粤。從此競存對於海、陆豐以外各縣人士均有疑忌,即使惠州人亦不敢輕信。
    競存敬禮文士而厭與武人接近,嘗謂余日:「吾人爲辦文化事業才要找錢,找地盤。吾雖厭兵,但必須掌握軍隊,方能推動文化事業。」競存實爲文人,理想家之性格,故對於洪兆麟輩粗鄙不文之同袍常感不耐。自桂返粵,其與余同趁一舟東下,而不與部隊同行。

    競存酸秀才之性格,不僅表現於前述引用功臣贊之告捷文字,與對吳子玉之酬答,平時亦極講究文辭,秘書代擬函牘,輒不能滿意,有退還稿件達八次之多者。

    十一、陳炯明之事業夥伴——馬育航

    競存與馬育航之關係最密切,平生事業育航無不參與擘劃。或謂兩人爲同母異父兄弟,但無法證實。余嘗直接向兩人探問,均謂並無此事。育航出身富戶,頗有財資,競存之事業常得其資助。但競存嘗語余曰:「世人咸以余家貧而育航家境較裕,故認爲余之事業多賴育航資助,其實未必盡热。先父亦爲秀才出身,家境並不十分寒苦。」

    競存逝世後,育航仍極活躍。民國二十九年余自越南河內飛重慶,彼意抗戰必無前途,故勸余「勿走絕路」,宜三思後行,余毅然不爲所動。當時彼與各方均有接洽。余抵渝未久,育航即以遇刺聞。彼與日本方面接洽頻繁,大約要求條件頗苛,一時未獲協議,而爲重慶特工人員所探悉,乃於其寓所(似係上海大東旅館)暗殺之。育航長子馬思武,留學法國,與前立法院長張道藩甚爲友好,次子幼子馬思聰、馬思宏,俱爲提琴第一流名手。日本貴族近衛秀麿(?)在日本音樂界甚享盛名,某次在歐洲膺選登台指揮著名樂隊,日人聞訊雀躍,竟謂一九○四年,日俄之戰,日本以武力勝白種人,近衛登台指揮以文化勝白種人。而近衛極賞識思聰之提琴天才,當日本佔領台灣廿五年,在台舉行盛大慶祝會,近衛即介紹思聰於台灣總督(似爲內田)並發請柬與思聰請其到台參加,育航以此商於余,余力止之,作罷。回憶余與育航一生交誼,他長余七歲,余每以兄事之,余嘗欲爲其長女馬思梅與黄一美(黃克強、徐宗漢所生之子)作媒,惜未成,引爲遺憾。今一美與思梅俱不存於人世,山陽舊侶,老少無存,回憶舊事,不勝感慨。

    ■ ■ ■ 【以上内容完】 ■ ■ ■

    以上《我所認識的陳競存先生》,標題爲HGC所擬,是以《莫紀彭先生訪問記錄》(台北:中研院)同名各章内容爲底本完成數位化處理。首發【析世鑒】。

    莫紀彭(1891-1972),廣東東莞人。廣東東莞師範學校畢業。早歲奔走革命,參與中國同盟會南方支部,負責籌餉。躬歷廣州新軍、黃花岡及廣東光復諸役。民國成立,與劉師復等倡導安那其主義。1921年, 襄佐陳炯明,掌函電筆札,並參與密勿。抗戰期間,任國民黨黨史會編輯處長。赴台後息影政界,致力撰寫回憶之作。

  • Citi

    中國如再亂,陳炯明咁既人仲會出現。到時要把握機會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