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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地安裔納瓦霍人的土地由部落管理,原住民擁有半自治權,他們世代種植玉米、紫花苜蓿等。攝:Don J. Usner/Searchlight New Mexico

「這無疑是天賜良機」——新墨西哥納瓦霍大麻投資廣告開始在華人社區流傳,從加州洛杉磯、舊金山到紐約法拉盛(Flushing),甚至遠至紐約州鏽帶邊緣的雪城(Syracuse)。與此同時,華人職業介紹所不斷出現了來自大麻農場主和投資人對類似「新墨西哥剪花」、「印第安保留地除草」、「納瓦霍國家修築大棚與管道」等工作需求。這些工作起初無人問津,但隨着美國疫情失控,無工可做的日子看不到頭,那些華裔背景的建築工人、卡車司機、中文導遊和川菜師傅們開始垂詢這些聞所未聞的工作。

從六月初開始,像張健這樣的上百位投資人與亞裔農場主,和大棚及其他耗材的批發商簽好合同,買好大部分來自加州的大麻苗和營養藥水,手握本納里與農場主聯合簽發的「合法執照」帶着自己僱的員工驅車前往新墨西哥。浩浩蕩蕩的隊伍在當地建材超市家得寶(Home Depot)買光了庫存的所有發電機、燈泡和長插線,迫不及待在自己租賃的土地上日夜開工。他們憧憬着「第一批綠色葉子」和「第一桶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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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端傳媒設計部

與此同時,林瑞煜用他12座的廂式貨車載着數千顆大麻幼苗和勞工們穿梭於加州與新墨西哥之間。幾個月來,僅他的一輛車就接送了兩百多人來新墨西哥。灰狗巴士(Greyhound)和美鐵火車(Amtrak)也正把更多的華人勞工輸送到像蓋洛普(Gallup)和阿布奎基(Albuquerque)等交通重鎮,再由老林安排車輛將他們送到大麻農場。到達後,他們大多被安頓在外部寬敞、內部逼仄的汽車旅館;或者被送到保留地上的自搭活動住房。換洗衣物、蓮花清瘟膠囊、一袋袋大米以及一箱箱在原住民地屬非法的啤酒把擁擠的空間填滿。

一些人為了省錢,不顧夏日正午的炙烤和夜間的薰風,自己帶着帳篷和睡袋入住貨車的集裝箱。有的索性睡在了大棚內,與自己栽培的大麻日夜相伴。一場以千人計的人口流動,改變了當地少數族裔和亞裔的人口比重,也將成山的生產和生活垃圾留在了納瓦霍族保留地上。400畝納瓦霍族世世代代種植傳統作物的土地被迅速轉化為大麻農場。一部分納瓦霍人把這個龐大的種植項目當作經濟困難和閒置耕地的救星;更大一部分則視本納里的操作背叛了族民,是「亞洲文化正在入侵,中國人要取代我們」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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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瓦霍人Joseph Ben Jr.祖孫三代在當地務農,種植玉米等作物。 攝:余物非

仇恨瀰漫

6月的一個清晨,一陣轟鳴聲打斷了銀器匠瑞德費則(Beatrice Redfeather)的睡眠。接着,她看到一輛滿載建築材料的重型卡車撞壞了鄰居家的柵欄。

她立即出門與卡車司機交涉。司機是個亞洲面孔,似乎不願多說話,只給迪內·本納里打了個電話。「迪內·本納里一見到我,不顧我的抱怨,就直接說:『我們做一筆交易吧』,說着便拿出錢包,」瑞德費則對端傳媒回憶,她斷然回絕了本納里。

走回自己的院落,她發現門前不到十米處,一個大麻農場以可見到雛形。温室框架和圍欄遮擋不斷升起,白色棚布和建材水管散落在區域內,等待安裝的小型化糞池圍繞着一個社區用垃圾收納箱,一個碩大的集裝箱和一輛細長的活動拖車已經就位。接下來的日子裏,曾經孩童嬉笑踢球、牛馬穿行奔跑的塵土路已被種植園區往來的車流人流佔據。36個農場被黑色棚布包圍,圍欄上密密麻麻的攝像頭監視着接近者,每個農場大門前一般都有持槍保安的巡邏鎮守。隨着幼苗漸漸成長,大麻味開始逃離大棚,裹挾着塵土的氣息,在鄰里間瀰漫。只要瑞德費則一出門,她就立刻被那「令人作嘔的、此前從沒在這個社區聞到過的味道」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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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附近的居民Michael Roy,他參加了巡邏活動,監督保留地上的非法大麻種植。 攝:余物非

在六月初逐步解封前,納瓦霍政府就在保留地全境執行了或許是全美最嚴的「居家令」——工作日宵禁,週末宵禁,違反的部落居民會被罰款1000美元或面臨30天監禁。但這沒能阻止疫情的傳播。原住民保留地上醫療衞生基礎設施匱乏,三成家中沒有接通水源,防疫最基本的洗手都無法保障。納瓦霍人三代甚至四代同堂現象普遍,「一人感染、全家得病」的社區傳播難以控制。到五月中旬,人口不到18萬的保留地上已出現四千多個病例,地區感染率超越了紐約和新澤西。

大部分族民居家避難,迪內·本納里並沒有閒着。本納里在聖胡安河流域和附近地區以低廉的報酬僱傭了近千當地人,主要負責保安、巡邏、建設和輔助種植。保留地上的四成居民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加之疫情肆虐,五、六美金一小時的工資不僅誘惑着成年人,還吸引着十來歲的童工。初夏之時,本納里開始遊說族群中擁有閒置用地的人。考慮到疫情的經濟影響和土地的荒廢,三十人左右同意了本納里「合法漢麻種植」的邀約,有的接受了本納里的付款,有的甚至將土地主動免費交予他,收入等收成時再談。

「我們知道大麻是違反納瓦霍法律的,這是底線。但迪內一直說是種漢麻,漢麻,漢麻。」納瓦霍人巴德尼(Gilbert Badoni)得知自己的土地上長着大麻後頗為吃驚。他將自己的9.5畝閒置農田轉讓給了本納里,兩人約定等豐收再商議如何分配所得。面對現在的局面,巴德尼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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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住民保留地上,納瓦霍人依靠旺盛的水汽和每年超過300天的日照種植玉米、瓜類、蔬菜和餵馬的苜蓿。 攝:余物非

「玉米是神聖的傳統作物,你又不能吃大麻為生。它給我的同胞帶來不安與不和,孩子們聞着那刺鼻的氣息不再奔跑、騎車、騎馬,我真的痛心。」巴德尼菲德瑞則痛斥本納里。她開始在社交媒體上動員村民反對大麻作物,並組織遊行。她還成立了民間組織「克亞守護者」(Keyah Protector),鼓勵大家自發監督大麻種植的行為。 「我相信迪內·本納里所有的交易都是現金交易,從沒有落實到筆頭的文件……真是哪裏有動盪,哪裏就有機會。」

與此同時,開始有零星的當地人用粗俗的言語侮辱華裔勞工,有人打砸掛着加州牌照的車輛,有人闖入農場偷竊發電機,甚至縱火燒燬種植大棚。許多憤怒的原住民舉着標語,「停止亞裔入侵,停止人口販賣」(Stop the Asian Invasion , No Human Trafficking),有的標語則寫道「這是納瓦霍人的土地,不是中國」(This is Navajo Land, Not China)。

局面最終演化成了械鬥。一些納瓦霍人對華人開槍警示,並扔石子攻擊大麻農場的員工。在另一場抗議活動中,本納里企圖開車撞向示威者,他隨後被控「嚴重攻擊罪」。還有傳言說,本納里僱傭的保安也用槍支威脅反對者,另有人指控華人持槍。類似的流言四起,當地人接連購買槍支,只要出門,無論騎馬還是步行,都背在顯眼處以自衞。

當聽說有「亞洲臉孔」的記者前來採訪,祖輩三代在希普羅克務農的本(Joseph Ben Jr.)第一反應就是將立在門旁的步槍上膛。「你們帶着槍,搶奪我們的土地,來強姦我們的女人,以後就宣稱是納瓦霍族群的一員,改變我們的宗族文化。」他對端傳媒記者說。

他篤信一種「陰謀論」:在亞洲的毒梟們控制了部落中敗壞的一員,通過人口和勞工販賣以及童工僱傭,將武器和槍支帶到原住民保留地上進行偷竊,搶走婦女和孩童,以完成對納瓦霍人的種族滅絕。「白歐洲人都沒有消滅我們。東方人不離開,不要指望我有太多憐憫。」

「大多指控和仇恨言論是空穴來風,反對者更多是為了讓政治家們為所動。」納瓦霍保留地警長弗朗西斯科(Philip Francisco)告訴端傳媒。關於噪音、超速、擾民、垃圾和大麻販運的各種舉報讓他成立一個特殊任務小組,專門負責非法大麻作物種植周圍相關的舉報。「牽扯到大規模外來人口,還如此明目張膽——這是納瓦霍保留地前所未有的犯罪行為。」

或因反對者給美國農業部的多封投訴信起到作用,或因遊行人數眾多、影響力大,或因坊間的仇恨言論足夠聳人聽聞,還有揣測是大麻醜聞將威脅到下屆部族選舉中現任高層的政治生涯,納瓦霍部族政府在9月18日頒布了對36個農場的查封令,並在10月5日對法律進行修改,規定漢麻、大麻皆為非法作物。

一些村民將此視作「勝利」,並告慰了納瓦霍祖先。但拿着二十多年不變的預算,納瓦霍警方面對這龐大的任務卻不知所措。囿於對隱私的保護,他們無法直接進入本族居民的土地上進行搜查;受困於「納瓦霍部落主權」和美國聯邦權力間的監管漏洞,納瓦霍警方不能將本族群的法令施加於非納瓦霍的個人。面對抱着挽回投資的僥倖心理進出大麻工廠收割的華人,納瓦霍警方只能攔下車輛,沒收大麻。他們攔截的近300車次中查獲的上千公斤大麻已經佔據了納瓦霍警方全部的證據貯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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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麻需要溫室種植,一年多次收成。許多華工每天住在大麻農場上,插苗、澆水、剪枝。 攝:Don J. Usner/Searchlight New Mexico

路在何處

老何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成百上千的華人在陌生之地不知所措。

到了十月中旬,一些投資逾百萬的華人見勢頭不妙,立刻驅車離開,開始拿着合同尋求法律解決途徑。還有許多小投資人和張健一樣,回到了原來的住處,逐漸消磨了打官司的財力和心力。有的人仍不忍心離開新墨西哥,至少想把兩千多美金一台的發電機拿回來。

在那次打破歷史記錄的緝毒行動後,截至11月,又有超過七百公斤的大麻在聖胡安縣被法拉瑞警長繳獲。他再也無法找到同情華人的理由,「趁着夜色,開着手電,你還跟我說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們見到一個抓一個。我們抓到一個起訴一個。」

王勤良和他的同僚終於與各自的律師通過公派的翻譯取得聯繫。他們在等待庭審的期間感染了Covid-19病毒。律師正在起草申請,希望法官特批他們離開新墨西哥回到洛杉磯接受治療。

「不要再來這個地方了……我們自己人受委屈了,是我把他們介紹來的,我看着很痛心,很歉疚。」林瑞煜對端傳媒說。他正在通過律師與納瓦霍政府交涉,並自稱儘可能接答每一位華人的來電。

現在,他依然每週至少一次返洛杉磯和新墨西哥州,只不過主要任務變成了沿途物色着下一個與大麻種植相關的投資機遇,他還是在一個小時內打五、六個大麻作物種植相關的電話。有時,他也會發發牢騷,埋怨着曾經熱絡的合作方:「何先生是真正在這裏發大財的唯一一家,賺了五六十萬,卻不敢面對現實」,「迪內·本納里也真是他們族群中的敗類,華人給他的錢完全夠給納瓦霍員工發10到12美元一小時的工資,他只給他們一小時五六塊錢,剩下的自己塞進腰包裏。」

老林稱,他與本納里已斷絕聯繫。10月7日,他與納瓦霍政府的法律代表簽署了一份證人協議。協議裏,他承認「自己是投資人之一」,且是本納里告訴他「無論法律怎樣規定」,「農場工作需要繼續也將繼續下去」。他和他的團隊把本納里給他們的材料作為證據提交給了聯邦政府。納瓦霍政府不僅正試圖通過老林對已經損失慘重的華人投資者徵收一筆環境保護賠償費,數額待定,還起訴了包括巴德尼在內的三十多位將閒置耕地交給本納里的當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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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方緝毒之後,一些農場上的工作行走在到路邊,等待車子來接他們走。 攝:Don J. Usner/Searchlight New Mexico

11月9日,由美國聯邦調查局、緝毒局、印第安事務局和州、縣、納瓦霍保留地的多級警力組成的一支搜查隊突襲迪內·本納里的36個大麻農場,將收繳的超過30噸大麻一貨車一貨車地倒入填埋坑。迪內·本納里出逃,他和他的律師均未回覆端傳媒的採訪申請。

直到現在,當地的納瓦霍人還不時地發現躺在樹林和水渠間的亞洲面孔——或為保護發電機等財產,或是有家難回。希普羅克附近的教堂和人家說,有兩手空空的華裔拿着谷歌翻譯來懇求可否過夜,有的在限速近百公里每小時的高速路兩旁拖着行李行走。

瑞德費則對端傳媒表示,現在上演的是一場人道主義危機。「我想告訴他們這裏的情況,並幫他們回到原來的地方,」她說,「歸根結底,我們都每隻手有五根手指,身體裏流淌着紅色的血液。」漫長的療傷,才剛剛開始。

本文由端傳媒和調查新聞機構「探照新墨西哥」(Searchlight New Mexico)合作報導。